來不及說我愛你
我,二十九歲。此時坐在飛機上,往花蓮的飛機。
想起來離上一次離開花蓮,也已是七年前的事,想不起來為什麼要來,
也想不起來當初為什麼要離開。
既然離開又為何回來?想著想著開始頭痛起來。
好幾天都熬夜沒有好好睡了。
此時在一萬英呎的高空,萬一飛機掉下來呢?
為了提振精神,而作了這個假設。真掉了就掉了吧。
精神一不好,就很容易什麼事都無所謂。
我打了個哈欠,稍微伸個懶腰,努力的想振作精神。
此時窗外的陽光好刺眼,刺的眼睛快睜不開。
突然想起來,那天的天氣也是這樣子的。
她老是喜歡和我唱反調。我怕熱,她則喜歡在大熱天找我打球。
我喜歡看書,她卻老拉我往外跑,
於是我和她的足跡踏遍了整個東海岸。
我習慣早睡,她每次都夜半時來按門鈴...。
說起來實在是很處不來,但偏偏和她認識了好幾年。
和我從小就認識,仍至於國小同班,國中同班。
只有在高中時,她突然去唸女校,才不同班。
那時也才意識到,她是女孩子。
她每天都和我一起上學,再特地等我一起放學。
每次出校門我都要很小心,擔心她會突然從背後出現然後嚇我一跳。
而且她都很故意的大聲喧嘩,惹得許多同學側目看我。
我覺得很丟臉,她卻覺得很得意。真是反調到極點。
但是我又不敢罵她,
因為我們兩家大人平常互相往來,熱絡的跟什麼一樣。
她媽媽看著我時簡直就把我當兒子看待,
而我媽媽對她比自己的女兒還要好。
兩家人一聊在一起,簡直就像親家一樣。
曾經有一次不小心弄哭她,
結果我爸竟要我安慰到她不哭了才准我進門。
但她偏偏是固執性子,決定好的事從不更改。
因此我只能乖乖等她自己認為哭夠了,肯停止了,
我這才向我爸報備獲准進門。
大概是這個個性,於是她從來不拿第二名。
從小到大,她的獎狀多的快比畢業紀念冊還厚。
而我唯一拿過一次的獎狀,是德育優良獎。
我上台領獎那次,她卻比我還高興,不停的稱讚我,
使得我第一次有飄飄然的感覺。
雖然那一次拿了倒數第三名。
老師見我和她整天都混在一起,
不禁覺得怎麼她沒有將我潛移默化?
但很奇怪的,我們倆誰也沒有影響誰,
她沒有使我優秀,我也沒有害她墮落。
兩個極端的人放在一起反而沒事,
我不禁懷疑起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來。
上了國中後,多了些新課程,她怕我不會而天天都到我家來教我功課。
樂的我媽媽天天都準備點心,都留好的給她吃。說什麼良馬配良飼。
劣馬本來要任其自生自滅的,但看在我是她兒子份上才多準備我一份。
但她每次吃點心時,卻都搶先把普通的先吃,刻意要留精美的給我。
想也真奇怪,鬼混一樣在鬼混,玩她比我會玩。
她並沒有刻意的看書,卻總是能考的很好。
我不禁懷疑我的天份是不是很差?
所有的科目,唯一能比她強的,大概只有國文吧?
每次一談到,我總是得意洋洋的炫耀。她卻只是笑笑。
於是我不禁有點得意不起來,其它的科目是一遢糊塗呀。
她人長的真的可以算是漂亮,大概唯一木頭的只有我吧?
她爽朗活潑的氣質幾乎男同學都很喜歡,
常常看到有男生滿臉通紅的害羞對她表白,
也常看到有人傳信給她。只是來來去去,也沒看她和誰交往。
而我也沒有因為她天天和我上下學,而被男生認為是公敵,
因為根本沒有人相信她喜歡我。
只是都很單純認為是鄰居,青梅竹馬罷了。
於是也偶而有人找我傳信給她,或幫忙約她的。
只是,每當拿信給她時,
她卻都只是面無表情收下,也從不詢問。
問她都不回信嗎?她只是若有怨怪的看著我,
我只好也悶不作聲。
一直到國中畢業頒獎時,她多了一個特別表揚獎,
才發現她的作文比賽拿了第一名。
老師詢問怎麼她國文考試都故意空白幾題。
我這才發現她還是故意讓我。
大約是轉了性了吧,上高中後,我開始用功起來。
少了她同班級好像少了什麼似的,但那時候的心理反而想說落的清靜。
除了每天校門口會被她攔截以外。
也並不是討厭她,只是當我每次面對她時,總會有一種害怕的感覺。
當時也不懂那害怕的感覺是什麼。
莫名奇妙的,我的死黨們都變成她的朋友,
整天老問東問西的,諸如她有沒有男朋友呀?
喜歡些什麼呀?喜歡作什麼運動呀?等等一堆有完沒完的。
有一年她生日,我的死黨們都起哄著要幫她過生日,
要求我一定也要幫忙,並規定我也得準備禮物。
想了想,這麼多年了,每年她都會準備禮物送我的,
我是該送個東西給她,我才第一次送她一條貝殼項鍊。
那時候看她感動的跟什麼一樣,
我的死黨們看了個個都臉色大變,相競的交出禮物,
期望能獲她青睬。誰知她只是高興的笑笑說謝謝而已。
這時好像成了公敵似的,眾人的眼光都充滿怨恨的射向我。
齊道:「不會吧?」,她突然害羞的點頭。
於是每個人都垂頭喪氣的悶在那。而我聽了更是心頭碰跳。
不相信是真的。
陽光真的太刺眼了,不禁痛的流出淚來,
我拿起手帕擦了擦。
低頭看了一下時間飛機也快到花蓮了。
什麼時候,花蓮竟然離我變的這麼遠呢?
如同我遠去的記憶,隨著歲月,也一點一滴的消逝不見了。
飛機嗡嗡著,可以感覺到飛機正快速前進,
猶如我曾經擁有的那一段回憶,正快速的埋葬在雲霧下。
那是她初次主動的對我表白,也是最後一次。
那次後面臨了聯考,再加上我刻意躲她。
於是她找不到我,我更碰不見她。
她也沒有打電話來我家問。
反而是她和我的死黨們都有聯絡,總是會問及我的近況。
死黨對我的作風不諒解,認為我太不夠意思,
要求我聯考後一定得談清楚。
我只是唯唯諾諾的點頭稱是。
很不幸的,我終究落榜了。除了國文成績是高標外,
其餘的連低標的邊都幾乎沾不上。
大概是那次感覺她在讓我的刺激吧,
整個高中三年,別的科目得過且過,
只有國文是下了苦功去讀的。
看了看成績單,不禁有些得意有些喪氣。
心中想著,不知道她考的怎麼樣呢?
一定考的很好吧,憑她的實力,任何一家國立的應該都沒有問題。
我沒有詢問她的家人。
於是我決定上北部去補習,把其餘科目的基礎打好。
一切都辦妥後,媽突然要我去她家探望一下,我嗯的低聲回答。
暫時沒有見她面的打算吧?
想像著面對她時不知道要說什麼,不如不見。
而且,我落榜了。儘管她不會笑我,但我該為自己負責。
沒想到原來她生病了。我正想著她家大概是喜慶洋洋吧?
於是我連死黨們也沒有通知,就一個人上北部去打拼了。
飛機逐漸的下降,感覺耳壓減輕了不少。
從窗外可以清楚的看見海岸線。
北上,南下,南下,而又北上。
什麼時候,我的日子像是空中飛人一樣,
在西海岸那端追尋著茫茫不可知的未來。
得到了些什麼,又錯過了些什麼。最後我始終回到這兒。
我生長了二年的地方。
到台北時,是傍晚了。出了車站時,正下著雨,
我背著簡單的行李,與一身寂寞的心情,從此我得在這拼鬥一年。
沒有朋友,沒有她,沒有家人。
陪伴著我的,是幾本厚厚的參考書,幾件單薄的衣服。
她送給我的一個時鐘(怕我賴床),
她送我的手錶,她送的一條項鍊,她送的一件毛衣。
她送給我許許多多的生日禮物。
攔了輛計程車,掏出了媽給我的地址,要去投靠一位阿姨家。
傍晚的台北,滿是車潮與人潮。
默默的看著燈光閃爍,我想起花蓮港那一閃一閃的燈塔。
車子穿梭在車陣當中,耳中滿是跳錶的嗶嗶聲,
不禁想就此退縮回花蓮去。
不行!就此回去鐵定被笑死。
還讓她再天天來我家教我功課嘛?劣馬?
我不能永遠是劣馬。
「先生,到了。」驀然一個聲音打破我的沈思,
把我從不安的心情中喚醒。
我掏出錢給司機,下車後,
看見一間一間的房子,密密麻麻的排列著。
我深吸了口氣,按著號碼,找到了阿姨家。
再三的確認沒錯後,我按了門鈴。
抬頭望望天色,黑暗已包圍了我。
「來了,來了,那一位呀?」一個女子叮鈴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門一打開,阿姨楞了一下,再三的辨認,突然抱著我哭起來。
我為難的掙脫也不是,讓她繼續抱著也不是。
想不到是這位阿姨,她是媽的姊妹們中最愛哭的一個。
說哭就哭,說笑就能笑的。
從小到大,我最怕的是這個阿姨,頑皮的我,她一哭我就沒輒。
整理好了一切東西之後,
姨丈帶我去台北市大約的逛了一圈,認明了往補習班的路。
晚上打了通電話回去報平安,和媽說了幾句話。
媽媽絮絮不休的,要我聽阿姨的話啦,生活上打擾了人家許多地方,
要多跟人家謝謝啦。
然後,我將電話轉交給阿姨時,聽見阿姨又哭起來了。
我轉過身去,搖搖頭。媽多話,
阿姨多淚,另一個住高雄的阿姨據說自己開公司,
另一個阿姨住國外,很會念書,嫁了個有錢老公。
真是各有各的特色呀?我想。
深夜的窗外,燈光耀眼的閃爍個不停。
像是從北濱往外海看,船隻飄搖的樣子。
我默算了方向,花蓮大概在那邊吧?
我對星空許了願望,希望我能考上好學校。
一轉眼看見桌上的鬧鐘,
那隻小熊眼睛一亮一亮的。突然想打電話給她。
但,又可必呢?我落榜正需要時間重新開始,
她將面對新的生活。沒必要打擾她。我想。
高四生涯,把習慣慢吞吞處理事情的我,也變的快步奏起來。
台北市繁華的景像,錯綜複雜的道路,我常常迷路。
於是也習慣了自己找回家的路了。
打電話問阿姨,得先等她哭完。
那時候也天黑了,剛開始,真的不習慣。
花蓮市的路不多,但對那時候還是小孩子的我們,
一公里就要走上一天了。
和她那次貪玩迷路,在花蓮市的某條街。
她牽著我的手,沿路的問許多大人路,然後走回到家。
突然地,傍晚又下起雨,桌燈亮著,映在窗上。
看著窗外不停的雨,想起了花蓮,想起了迷路的夜晚,
想起了她牽著我的手,想起了她害羞的點頭,
也想起了她教我功課那頭頭是道的樣子。
過年時回去,和爸媽一起去她家拜年。
可是沒有看到她。不禁奇怪一下。
下午,雄他們過來找我,差點被眾人圍毆。
幾個人圍過來又抱又叫又笑,恨恨的興師問罪起來。
談起早上去她家拜年,他們眾人臉色才稍微好一點。
雄恨道累積了許久的怨氣,
總算你小子回來了,你去探過她了,那就算了。
眾人臉上黯然一片。
怎麼會是她呢?
是她?是什麼呀。講話神祕兮兮的。我笑著道。
平平訝異的說,怎麼我不知道嘛?
雄狠狠瞪了他一眼,我才覺得事有蹊巧。
我捉住平平,要他講。可是雄拉開他,說沒什麼。
我不禁急了起來,拉住了雄,問她怎麼了。
雄最後要我自己去問她媽媽。
初二起個大早,我便急忙忙往她家去。
門鈴按個不停,都沒有人應門。
我氣急的踹了門兩下,最後沒辦法,回家去問媽。
媽也是吞吞吐吐了半天,結果,竟然沒一個人肯告訴我。
一氣之下,往平平家去,非要捉住他問個清楚。
偏偏,平平也和他媽媽回鄉下奶奶家去了。最後只得去找雄。
我憔悴的站在雄家的門外,焦急的按著電鈴。
雄滿臉睏意的開了門,看見我的樣子,嚇的醒了一半。
你快告訴我,她怎麼了?
雄猶豫了半天,我一氣往他家的門踹了一下,
他最後沒辦法,拿給我一個地址,告訴我,不准說是他給的。
然後取了塊抹布小心的擦門。我看了看,是在台東的某家醫院。
我道了聲謝,然後往外衝。突然又回頭去他家。
台東怎麼去?你帶我去。
他楞在那,抹布掉在地上,嘴巴張的大大的。
去!給你地址我很怕她責怪我了,要我帶你去!
她好好時你怎麼都不關心一下,
一定要她生病了,你才肯回頭看一下哪!
雄怒氣沖沖的說,我的眼越瞪越大。雄才發現說洩了嘴。
無奈的蹲在地上,嘆了口氣。
她生病了。我們幾乎每個禮拜都抽空去看她,
她憔悴了好多,瘦了好多。
你呀!沒良心的!她每次都問起你哪,
但你又沒消息回來,我們只好說你變得用功了,
成績進步了。她很高興,她真的很高興。
我們只要能看她高興,我們就夠了,夠了。
雄站起來,好,你要去,我就帶你去。
騎著他的追風,飆在台九公路上。
寒冷的風從袖口灌進來,但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冷。
只覺得腦門中嗡嗡一陣。
二個半鐘頭後,到了台東。發現是一所療養院,
突然雄停住了,我順著他的眼光看去,
正看見她,她正和許多病人們一起聊天,
有許多小孩圍在她的身邊,一副歡樂的樣子。
她真的憔悴了好多,瘦的不像樣。
可是她的笑容好有自信,好燦爛。我不解的看著雄。
她,得了癌症。雄眼眶紅紅的說。
但她還能夠把歡笑帶給大家,我佩服她佩服的不得了。
她看起來簡直就像沒病的人一樣,
她很漂亮,又有愛心,又美麗,又溫柔。
但她偏偏得了癌症,癌症呀!
她不准我們告訴你,怕害你分心,無法專心讀書。
看!她多善良,她多愛你呀!
我聽了傻在那兒,突然許多回憶襲上了心頭,
她的好,她的真,以及給我的一切回憶。
腦子像被抽空一樣,嗡嗡的響個不停,
東海岸,南濱,北濱,七星潭,八仙洞,鯉魚潭,台東,
片片段段的情景,有如靜止了一樣。
腦海中的印象,突然的醒目起來。
心頭中一股強烈的念頭被敲痛起來。
我再也忍不住,推開門含淚的站在她面前。
她吃了一驚,晶瑩的眼眸中也滴下了淚。突然她轉身往病房跑去。
我站門外,不斷的敲打,但是她終於沒有開門。
雄過來拉住了我,勸我走吧,走吧!
我終於站起來,和雄離開台東,
但她在門後隱隱啜泣的聲音,始終在我的心頭嗚咽。
我回來了,花蓮。我在她的墓前,輕輕的放上一束鮮花,
猶如她也這樣輕輕的愛我一樣。我告訴她,我不再笨了。
我考上了醫學院,並且,現在當醫生。她幫助了我一輩子重生,
帶給了我受挫不折的勇氣,但我始終沒能來的及.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